无数野生小鸟,正因被拍摄死去
202108/15
20:40
全现在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3883999527/10006月23日,一个拍鸟者用镜头记录了河北省平山县一个黑枕黄鹂家庭的日常:两只成年鸟站在巢中,雏鸟探头,嗷嗷待哺。成鸟通体金黄,双翅和尾巴是黑色,一条黑色的色带绕在眼周和枕后——因为色彩艳丽,黑枕黄鹂成为拍鸟者的宠儿。
“有鸟友形象的称其为粪勺子版[哭笑],剪枝有点过了,过分的追求所谓的干净,其实看着还是挺别扭的,”拍摄者用文字说明。而在他的抖音账户上,一个寿带鸟鸟巢也被剪枝,周围枝干的断口十分锋利。剪掉枝叶的鸟巢暴露在镜头范围内,却也暴露在日晒和天敌的目光之下,于是庆祝新生命的照片直接带来了死亡。三天之后,一位关注鸟类保护的微博博主“华美极乐鸟”发出微博,称自己收到了一张私信发来的照片——同一个巢穴里,雏鸟死了,雄鸟将尸体叼出巢外。人们猜测,它或许是暴晒而死。
这条微博获得了一万多条转发。剪枝摄影的行为引起了网友的最天然的反感:“为小鸟燃一支小小的蜡烛”“天天喊着拍鸟爱鸟,做的却是害鸟的事”。但另一方面,无论博主本人,还是其他长期观鸟、拍鸟的自然爱好者,都能不重样的举出数个类似的例子:2017年5月,上海南汇湿地公园,震旦雅雀鸟巢附近的芦苇被剪掉,幼鸟不知所踪;德国鸟类摄影师出版的作品集里也记录了一起南汇湿地公园的震旦雅雀幼鸟因剪枝而死去的例子;2020年4月,拍鸟者将昆明黑龙潭公园长尾山椒鸟的鸟巢周围的遮挡全部修剪掉,在几天的降水中,四只幼鸟全部夭折;而在拍摄中因大头针和铁丝藏在食物里而导致受伤、因为汽车追逐而筋疲力竭,或者被捕入大棚摆拍(所谓“棚拍”)最终死去的鸟类更无法计数。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3883991698/1000该博主发出的黑枕黄鹂一家。
但另一方面,在拍鸟者聚集的论坛“鸟网”,鸟儿被类比成人类,鸟类的“自然状态”受到推崇。一位曾被官方置顶帖点名棚拍的拍摄者,依然不懈地记录了“雨中小翠(即翠鸟)悬停,准确出击”,“耍娇的小鹤”,以及“蓑羽鹤与牛群争夺领地”。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师比弗利·乔波特(Beverly Joubert)曾提到,“我们必须以同情心和保护为指导,把拍摄对象的福利放在第一位。”但在某些情况下,鸟类摄影会出现一个明显的悖论:一群声称热爱自然的人或许会对某一只鸟的生死漠不关心。这个悖论令初入鸟类摄影的人犹豫,让热爱鸟类的人离开这个圈子,以及更普遍的——否认问题的存在。
公园鸟类故事北京玉渊潭公园西南角,有两个小小的鸟类家庭备受关注。一窝是䴙䴘(pì tī),在荷花池边的荷叶下安家。这是一种身形不到野鸭一半大小的水鸟,体态肥圆,喙直而尖。今年池子西南角的荷叶长得不够茂盛,于是距离岸边步道只有几米的鸟巢直接暴露在路人的视线之下,拍鸟者们得以记录小家庭整个春夏的曲折经历,也对它们产生街坊般的亲切。
“你看这䴙䴘就是负责任,筑巢的时候,公的母的都过来使劲叼草。现在一只孵蛋,另一只游水捕食,二十来分钟就回来换班。不像那破鸳鸯,只有母的管,公的就边上吃喝玩乐去了。”一位住在公园附近的拍鸟者说。这对年轻的䴙䴘在小荷尖尖的时候开始筑巢,但命途多舛,连着两个窝,一窝三个蛋,一窝四个蛋都被雨水淹没。第三个巢建好,雌鸟下了几只蛋,但公园巡逻的快艇连着四艘从几百米之外开过,掀起一阵又一阵浪。
与其说是浪,不如说涟漪,冲到岸边连水花都激不起。但䴙䴘的巢穴几乎与水面齐平,这一点波动漫过鸟蛋。雌䴙䴘在巢边打转,眼见着蛋与巢一起沉水,只好抱恨离开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3883991703/10002021年5月6日,上海,䴙䴘。(图源:CFP)
又是一次重建。在近岸的一支荷叶之下,两只䴙䴘衔草筑巢,雌䴙䴘在新巢建好前就到附近一片荷叶上下了一枚蛋。“它实在是憋不住了。”老言(化名)说。从第一个巢在雨中消失,到第四个巢建成,他的镜头一直追着这个䴙䴘家庭——他是职业自然摄影师,贵州草海的黑颈鹤、中国西南的白头叶猴和高原的藏狐都曾是他镜头下的主角,但最近每次回到北京,他就会一直想着这一窝䴙䴘。
“在玉渊潭,我们要讲好关于䴙䴘的故事。”他说,这意味着在每个早晨,用穿着迷彩色外衣的镜头记录这对䴙䴘夫妻的生活。最近的重要节点是在7月12日,前一天北京市气象台发布暴雨黄色预警信号,当天风雨大作。在水池边,老言顶着一把伞,拍下了䴙䴘在风雨中抱紧鸟蛋的画面,噼啪落地的雨水浸透了鞋裤。最让他遗憾的则是错过一场冰雹,于是他无从得知䴙䴘是如何在冰雹结束之后保全了5颗蛋。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3883991705/10002020年12月13日,北京,寒冬时节,大批鸳鸯迁徙玉渊潭公园,吸引众多游人和摄影爱好者前来观鸟、拍照。(图源:CFP)叙事,几乎每一个镜头重要的都是叙事。每一个鸟类开始活跃的清晨,老言和其他拍鸟者的镜头都会不断探寻公园的不同角落——掠过水面的夜鹭、苍鹭和黄苇鳽,藏在枝叶间的白头鹎和戴胜,它们的打斗、捕食、育雏行为中总能有精彩镜头。
毋问我从哪里来 发表于 2021-8-19 20:15
2020年12月13日,北京,寒冬时节,大批鸳鸯迁徙玉渊潭公园,吸引众多游人和摄影爱好者前来观鸟、拍照。(图 ...
当你听到这里的拍鸟者用亲昵的词汇描述这些鸟类,如同提起一个老相识,那或许就会对一位观鸟爱好者所描述的,公园的另一面感到吃惊——当候鸟过境,如今的十几二十个拍鸟者会壮大到一两百人,三脚架密密麻麻,镜头对准湖面,有拍鸟者拿出树桩和树枝摆在近岸,上面是大头针和铁丝,绑着面包虫,后者会吸引候鸟降落在树桩上。当鸟类冒着喙被戳伤的风险吃食,摄影者的镜头就会瞄过去,快门不停响。
很难统计因此受伤和死亡的鸟类数量,但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搞户外徒步,也对观鸟、拍鸟颇有兴趣的森林(化名)告诉全现在,五六年以前,有人在天坛发现了日本歌鸲,这是一种体型与麻雀相似,羽毛却更加华丽的候鸟,叫声嘹亮而动人,南迁时过境北京,十分罕见。但没过几日,有人拍到,日本歌鸲的喉咙上有大头针的针尖冒出来——几乎可以判断,它是在吞下诱饵的同时,吞下了针。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3883991726/1000日本歌鸲,拍摄地为台湾。(作者:Alnus,图源:Wikimedia)没人知道这只歌鸲最终命运如何。
不被正视的事实《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关于动物摄影的伦理指南中说,“标题的透明度是自我检查中有用的方法,如果我们不愿意分享自己是如何拍摄的,这或许就证明自己在拍摄时没有做出最佳选择。”尽管在平山拍下黑枕黄鹂的人,在微博上直言调侃自己的剪枝行为,但大多数参与棚拍,或者使用摆拍、诱拍方法的人,并不会承认或说明自己拍照的方式。
在玉渊潭公园,一位拍鸟者提到自己曾在群里看到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个俯拍的角度,没有枝叶遮挡的巢穴里有几只鸟蛋。她心里起疑,于是在群里客客气气地问对方,到底是怎么拍到的这张照片。问了几次,对方都没有回复。在玉渊潭,一位摄影者展示了这样一张去年夏天拍摄的照片:那是一只在空中飞行的燕隼,双爪牢牢地抓住一只绿腹的虎皮鹦鹉。虎皮鹦鹉是家养鸟。“这不知道是谁家的小鹦鹉飞出来了,被燕隼抓到了,”他解说。
这是夏天公园里最令人期待的故事中的一个——这意味着小燕隼出巢穴,捕食和哺育行为将变得更加复杂。燕隼是一种体型比喜鹊大不了多少,却能凭借狠劲霸占附近领空的小型猛禽。池水中的灯柱是全玉渊潭的至高点,去年,两只成年燕隼在那里找到一个乌鸦巢,赶走乌鸦,住了下来。去年,它们养大了四只雏鸟,今年又正在哺育三只雏鸟。“就好像是人上小学、中学、大学。”这位拍鸟者说,当小燕隼离开巢穴,最开始飞不太远,会在池水边的柳树上落脚,大鸟捕来食物喂它;过一些日子,等它能稳定飞行,就可以和大鸟在空中交接,衔走后者口中的食物;而大学课程,就是小鸟追逐大鸟,然后大鸟冷不丁地撒开猎物,小鸟再去追食这块自由落体的肉。
但画面里的这只虎皮鹦鹉或许并非意外离家。一个坐在池边观鸟的中年男人告诉全现在,公园附近就有个花鸟市场,这种人工饲养的虎皮鹦鹉随便就能买到,20块钱一只,带到玉渊潭,撒手往天上一扔,鹦鹉扑棱着起飞,燕隼就冲过来准备开饭了。而在玉渊潭公园向西10公里的老山城市休闲公园,阿彩(化名)拍到了一个住在核桃树上的红角鸮家庭。照片上,三只毛茸茸的幼年角鸮同时看向她的方向,瞪圆了眼睛,如同神情专注的猫。
https://inews.gtimg.com/newsapp_bt/0/13883991696/1000北京植物园,为拍红胁蓝尾鸲,有人在木藤上钉上了大头针。(作者:王景和,图源:自然使者)
她称它们为“角鸮宝宝”,不停感慨自己的好运气,角鸮宝宝醒了,还同时看向她的镜头。但角鸮吸引来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每当拍鸟者发现较少见的鸟类,就会在微信群里广而告之,于是拍摄者们就会一起出现在鸟巢附近。“只要树上的猫头鹰(猫头鹰是鸮形目鸟类的统称,红角鸮也是猫头鹰的一种)稍微活动一下甚至只是睁开了眼睛,就会引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有人为了引起鸟儿注意,偶尔还会吹一下口哨。而在核桃树下,所栽的植物被踩踏后倒在地上,一些影响拍摄的树枝也被折断。”《北京青年报》7月8日的报道如是说。而当天晚上,还有人用手电筒照射猫头鹰的眼睛,最终被工作人员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