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咖啡从三点喝到了五点,朋友工厂的工人快下班了,雨愈发大起来。景德镇周围的山,高度有限,但雨云众多,从山谷深处上升似的,一点点,变成一片片,是标准的中国水墨,黑白,外加灰黄,一点点渗透到人类的空间,渐渐的,整个天空都黄了,就在这时,下班的的职工从外面的班车上退了回来——积水已经占据了外面马路的路面,回来报告,今晚可能洪水会淹没工厂。 倒是也不慌,我只觉得大约有事情发生,坐着朋友的车出去看水情,只见我们的工厂,在大约高出公路一米多的小坡上,小坡到公路的那一小段路,瞬间已经积水,漫到了人的膝盖,而公路上,已经是黄色的污水横流了。这时候才知道,景德镇的洪水季节,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身边,以往只听过大家的哀叹,没有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了——路面的水,不仅仅是雨水,还有上游的泄洪,上午看到的歙县高考停掉的新闻,现在突然被放大,洪水,真的来了。 今天回城已经是不考虑了。 车子退回到工厂里,平时云淡风轻的朋友脸色开始变了,换上拖鞋,开始搬运东西,我们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答曰完全没有,你们自己做饭吃。 我和其他几个人开始整理许久没用的厨房,刷锅,整理冰箱里已经臭掉的鸡蛋,一大盒的萨其马,突然觉得,要是困在这里,没有东西吃,这些坏掉的食物,会是更大的遗憾吧? 煮了一大锅米饭,用厨房里剩下的蒜苗炒了几个不坏的鸡蛋,厨房里的东西不太多,尽量整理打包,叫工人往楼上搬,一边吃饭一边觉得心里惨淡,倒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无奈,一场洪水,就让我们这么束手无策。 园子里的人们带了各种用作早餐的零食,这时候也纷纷开始打包,觉得可以充当今后几天的食物补给。 园子的主人,我的那位朋友显然担心比我们多,他的仿御窑刚点上火,里面烧着画工们花几个月时间画好的价格高昂的瓷器胚胎,一楼的瓷器土胚要搬上楼,昂贵的设计款的金丝楠木家具估计只能听天由命,只见他光着脚穿着塑料拖鞋,开始在院子里忙乱指挥。 而那些锦鲤大约只能等死——它们并不是我们想象的可以趁机溜走。锦鲤娇贵,如果被污水淹没的话,喜爱清水的它们很可能会窒息而死。人类完全无计可施——搬动锦鲤,同样会死,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时不时就去看看锦鲤,它们还在清水池里游荡着,一点不知道大难即将到来。 一个如此脆弱的精致世界,恍如玻璃球,被一个孩子随意一砸,就会粉碎而一钱不值。 我们搬厨房里的东西上三楼,包括中午剩下的鱼汤,咸菜,还有各种即将过期的食物,那些大罐装着的过期萨其马还是放弃了,大约搬上三楼也没有人吃。客人们随身带来的大量的牛肉干,面包还有酸奶都是洪水时期的上好食物。这时候,园子的主人终于不再拒绝我们的帮忙,说下来搬搬瓷器吧,我们蜂拥而进展厅,把那些平时小心翼翼放置的各种茶杯,一股脑的叠放起来,放肆地搬动上楼。 两个小时的忙乱后,第一波洪水开始进院子,最低的角落里,一股股的清水蔓延到白石子上,倒是一点没有恐怖的影子,就像是泉水涌出,觉得自己前面一段的忙乱似乎都没什么价值,可是上到三楼往下看,就发现自己纯粹是幻想,水流转眼成了黄色的泥浆,蔓延到各处,我们只能沉默地看着,没有任何可以改变的地方,此时最惦记的还是锦鲤,那些脆弱而美丽的生命。 一层层的泥浆,在一小时内占据了院落,淹没了台阶,走廊,茶室,直到鱼池,松树渐渐只看到半截,我们搬上楼的瓷器和刺绣的精致屏风,这些优雅的陈设此刻堆在角落里,一点也不再展示自己曾经优雅风采,就是一堆废物。 唯一庆幸的是,已经点火的柴窑在最高处,还没有被淹没,要是淹了,此时此刻,已经在窑里的精致瓷器,会全部被冷水浸到爆炸——金钱之外,是数月的工人们的心血。 朋友一边和我们喝酒,聊天,一边下楼看着守在柴窑外面的工人们,安慰他们,其实此刻谁都没有他需要安慰,毕竟损失都是他的,数年前,洪水来过一次,那次也是半个院子被泥浆淹没,锦鲤尽数死亡,还好那次没有烧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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