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疏谏猎》谈起

钢铁誓言

还谈汉赋，今天先从这篇《上疏谏猎》谈起，这是司马相如的作品，汉武帝喜欢辞赋，司马相如本来是一介布衣，因文采出众，被人举荐，献给武帝几篇辞赋，武帝龙颜大悦，司马于是身登青云，位列人臣，彻底扬眉吐气。他确实是才华横溢，留下著名的辞赋有《上林赋》、《子虚赋》等，文采在后世都是公认的，后辈杨雄心慕手追（不过拍马也追不上）。但那些大赋架子端的也太正，有些假正经，在韩兆琦编著的《先秦两汉散文专题作品选》一书中，只收录了司马相如两篇文字，一个是《喻巴蜀檄文》，还有一篇就是这个《上疏谏猎》，从中看出司马相如作为一个文人的另一半侧影，很值得人玩味。原文如下：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枝尽为难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况乎涉丰草，骋丘虚，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途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上疏谏猎》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汉武帝喜欢打猎，且往往单独出击，搏击猛兽，司马相如心系皇上安危，寝食难安，于是就有了这篇上疏。全篇措辞非常委婉，循循善诱，告诫皇上小心困兽反噬，小心车辕断折，小心尘土飞扬，小心……，挂念皇上安危，拳拳之心，跃于纸上，这篇小文读罢，令人不胜唏嘘。

钢铁誓言

为什么唏嘘？那是因为司马相如还有一篇短小檄文，叫《喻巴蜀檄》，起因是因为汉武帝后来大兴土木，巴蜀一带百姓不堪徭役之苦，以各种方式来逃避，甚至不惜自残，汉武帝获悉后，派司马相如出使巴蜀，本意抚慰人心，责罚巴蜀官员，但司马相如在这檄文中，文过饰非，不住谴责巴蜀百姓，不爱国，少担当，不能替皇上分忧，一副狐假虎威的嘴脸，当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啊。

檄文有点长，我摘录后面一段，看看后面一段的文字，前面一段夸耀汉朝威加海内，四夷来朝，其实都是谎话，当时汉武帝还没跟匈奴打仗呢，司马相如在纸上过了一把嘴瘾，看看下文：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珪之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大概的意思是说边疆的将士为了保卫祖国，抗击来犯之敌，奋不顾身，舍生忘死，你们巴蜀一带百姓对比起来怎么差别那么大呢？难道不同样是一个国家的臣民吗？叫你们干一点土木工程，为国家建设出点力，就好逸恶劳，避之不及，真是太让人失望了，你们如此自私自利，不顾廉耻，把你们拿去砍头都不冤啊！可以不夸张地说，文中这个司马大使在百姓前颐指气使，为虎作伥，简直就跟现在的爱国五毛一个德性！

2019.5.29

樵歌

食君之禄中君之事，况汉武帝也算得半个明君。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作为地方官，也是没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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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周游六国，推行仁学，结果一事无成，只得回乡搞儒家爱教育，删订诗书，著《春秋》。三闾大夫屈原被楚怀王流放，结束了政治生涯，乃作《离骚》，行吟沅、湘，最后自沉汨罗。那么作为后人，不妨多此一问：假如他们得遂所愿，施展怀抱，那么该是怎样的一番作为呢？看看《乡党篇》中孔子在权力面前的表现：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不用再看了，在权力面前完全是战战兢兢、奴颜媚骨的样子，看看司马相如《上疏谏猎》中那副德性与《乡党篇》简直是如出一辙。孔子如果得偿所愿，位列三公，他所做的必然与后来董仲舒一样推行天人感应、君权神授，至于屈大夫，假如异地相处，在汉武帝时代能够加官进爵，平步青云的话，那么凭他的文采，《上林赋》、《子虚赋》这些十篇八篇做来都是小菜一碟。

说到汉赋，追溯其起源，就像一条大河，考察其源头，主要有两个源头，一个是楚辞，一个是诗三百，首先以屈原和宋玉为代表的楚辞，是一条水源丰沛的河流，汪洋恣肆，给予汉赋许多滋养，另一个源头是国风雅颂，清新自然，婉而多讽，汉赋也从中汲取许多养分。不过我们细细考察，就知道这源头有些不太干净，屈原虽然爱国，但忠君思想浓厚，近于变态，虽然游吟江边，作《离骚》《渔父》等，梦游神山，遍访古贤，到最后依然沉溺太深无以自拔，宋玉的《风赋》区分天子与庶人，溜须拍马，品格卑下。再看雅颂，虽然感于命乖时蹇，昊天不凶，但还是中规中矩，说话曲里拐弯，哀而不怨。文人在权力面前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文人的腰杆，要到魏晋时期在真正挺直。

像司马相如这些高大上的汉赋，其实就相当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赞歌，天下一统，文人内在那种期待河清海晏的梦想彻底爆棚，比如胡绳喊出“时间开始了”，那一时期红歌铺天盖地。正像西汉初年一样，国家一统，乾坤既定，虽有北方匈奴，但也算相安无事，经过文景两帝，国力昌盛，百姓富足，到汉武帝时，励精图治，孔儒推崇备至的三代盛世宛然重现，文人献赋，歌舞升平、歌功颂德那是应有之义，横向对一下，《上林赋》《两都赋》等汉代大赋放在今天就如《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一样。


2019.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