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一个寻常的冬日傍晚。太阳正缓缓沉向地平线,最后一缕阳光刺穿窗棂,将父亲摊在书台上的诗集清样,浸染成一幅尚未干透的金色版画。那些湿润的墨字,在急速冷却的夕照里,几乎要沁出墨香来。
窗外,高楼的全息广告已然亮起,新年祝福在数字烟花中轮回。此刻,人造的虚幻光芒与纸上由时光凝固的淡黄色泽,在这昼与夜交替的珍贵间隙里,达成了短暂的和解。所谓“时光碎片”,或许正是这些沉淀于个体生命中的记忆结晶体,在昼夜交替的暧昧时分,被诗行重新校准了光芒。
我摩挲着诗稿,忽然想起去年在博物馆见到的那只宋代曜变天目盏。在幽暗的展柜里,那些晶光烁烁的“曜变”斑点,被古人称为“星屑”——时间的碎屑在幽暗中自顾自地闪光。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我们每个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拾掇着时代的星屑。
而我们俯身拾起的这些“碎片”,其实遍布生活的每个角落。就在上个周末,当我整理旧物时,一张2019年的贺卡从书柜深处滑落。那时父亲刚退休,在贺卡上用工整小楷写着:“人生四季,春去春回。”那时我不懂的,现在忽然懂了。他硬是把人生的第二个春天,过得比第一个春天更为饱满、舒展、气象万千。这恰如他在《诉衷情·六十抒怀》中所言:“此生无愧,心系京华,身在云浮”——这是何等通透圆融的生命境界。
前几日我陪父亲去医院体检,在候检时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我以为他要记录什么医嘱,他却在本子上静静地写下:“走廊尽头的光,把影子拉得很长。”这,便是他应对整个世界的方式——在看似微不足道的碎片化日常里,捕捞永恒的诗意。
数日前在菜市场,父亲看见一个挑担卖莲蓬的老农,转身便在小本子上记下:“莲蓬低首,似有秋声”。这让我想起唐代诗人李贺的“羲和敲日玻璃声”。那种将时间具象化的惊人想象力,在父亲笔下却被驯化成了一种温厚平实、与日常生活筋骨相连的表达。
晚饭后,我开始整理手机相册。二零二五年的数字生活,让“碎片”以更密集的形式存在——儿子篮球赛的视频片断、工作会议的截图、已发布的原创翻唱视频、某个黄昏随手拍下的晚霞......这些影像被堆放在云端,却几乎不再被拾起翻阅。
父亲从不如此。他坚持用笔墨一字一句地记录,因为在他看来,书写这个动作本身,即是一次对时光的深度凝视与郑重封存。他常说:“落在纸上的,就再也跑不掉了。”
上周他重读旧作,在一九九八年的诗页旁,他用略有颤抖的笔触补了一行小注:“重读此篇,如见故我。”这句看似平淡的话,却让我感到一种无言的震撼——原来他一直在用这种朴素的方式,对抗着漫无边际的遗忘,同时也在与自己进行着一场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对话。
“神舟二十号”成功发射的那天,父亲激动地写下:“千年飞天梦,今朝上九霄”。而我,只是在朋友圈转发了这条新闻,配上了三个鼓掌的表情符号。
两代人的“时光碎片”,就是以如此不同的形态存在着。他的碎片沉静如山脉基岩,我的碎片流转似江河浪花。 但在这看似背道而驰的表象之下,却又分明隐藏着某种血脉相通的默契——我们都如此固执地,想要从时间的滚滚洪流中,打捞出些什么。他打捞的,是家国历史的深刻印记,是“钢铁长城坚永固,严防败寇梦黄梁”的警醒。
昨夜,父亲在电话里缓缓念出他的新作,开头便是:“暮色沉淀了天光,笔墨对抗着遗忘。”
就在这一瞬间,我终于理解了他所追寻的全部——在彻底被遗忘之前,将那看似偶然的瞬间,定格为永恒的存在。就像此刻,二零二五年十二月十七日的这个晚上,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夕阳正好落在最后一个句号上。这个滚烫的句号,不是结束,而是一个起点。这一刻,也成了新的时光碎片,落入时间长河,静静地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