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科院古脊椎所研究员董为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从事古生物学研究,首先需要学习大量的古生物知识,这一过程可能比较乏味,门槛也并不高。而要想出亮眼成果,需要有两方面的能力—— 一是要收集到能说明热点问题的标本,必须有化石线索、取得发掘许可,要和很多人打交道,发生和建立利益关系;另一方面,论文写好了,要有影响力高的期刊愿意发表文章才行,需要期刊编辑和审稿人认可作者的工作。 方涵强调说,古生物研究有两点:热门的领域(即重要的科学问题)与恰当的材料。抓住热点,就能投很好的杂志,而古脊椎动物一直热门的领域之一就是恐龙。邢立达也坦言,古生物学是一个化石材料的学科,学者们对化石材料的竞争长期存在。 在业内,一个典型案例就是从“矿老板”变身古生物学家的民间科学家郑晓廷。2009年~2013年间,以“世界上最大的恐龙博物馆”天宇博物馆馆长的身份,郑晓廷在顶刊上发了6篇论文。郑晓廷说,《科学》和《自然》杂志对于文章的要求首先是有新的发现,古生物学比起其他学科来,基于化石材料的观察和创新也更加容易一些,所以他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能在这些杂志上发表文章,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邢立达无疑也掌握了在这个领域迅速成功的“秘诀”。 2011年之后,随着缅甸国内战事趋缓,琥珀开始作为珠宝玉石的补充进入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市场。作为研究白垩纪生物群的标本来源之一,方涵等一些古生物学者也开始注意到缅甸琥珀,觉得科研价值很高。但缅甸琥珀来自国外,而且很多在私人手上,而学界要求要弄清楚标本的来源和固定保存;另一方面,琥珀介于珠宝与化石之间,可以买卖,价格很贵,所以国内大部分学者并未参与进来。 “用于学术研究的化石最好是合法发掘出来,并记录了层位、产地等原始信息。”方涵解释说,而且,由于古生物学中最直接的同行检验就是观察原始标本,所以化石收藏需要有一个妥当的地点,在私人手中不可靠,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卖掉,这也是职业古生物学者不愿意研究私人藏品的原因。 但邢立达态度要积极得多。他于2013年开始接触缅甸琥珀。他爱对媒体谈起他两次深入处在交战中的缅甸琥珀开采矿区的故事,但更多的时候他前往的是云南腾冲及缅甸密支那的琥珀交易市场。 据《科学》杂志去年的报道,2014年,邢立达开始在密支那建立一个买家网络,教他们发现琥珀中的白垩纪鸟翼,或根据爪子判断一只脚是来自蜥蜴还是恐龙。一旦得到线索,邢就会向相关专家发送照片,进一步弄清楚琥珀是否具有科学价值,然后决定购买与否。 “缅甸琥珀已经被开采了数百年,但直到五年前我们才知道保存在这一矿藏中的脊椎动物的真实范围。这是因为绝大多数材料都成为了珠宝或私人收藏。邢立达建立的网络,确保了这些缅甸琥珀中的一些材料最终成为博物馆藏品,这也是最近有关古生物新发现的论文激增的一个主要原因。”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皇家博物馆无脊椎古生物学馆长瑞安· 麦凯勒说。 方涵介绍说,国内研究缅甸琥珀最多的是中科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但主要是昆虫这类无脊椎动物还有植物,古脊椎动物的琥珀研究主要是邢立达,方所在的中科院古脊椎所一些科研人员主要是与邢立达合作开展研究。 因为缅甸琥珀淘宝的累累硕果,据不完全统计,自2016年开始,邢立达已经发表了17篇与缅甸琥珀标本有关的论文,而他在该领域的第一个顶刊成果,就是被撤稿的这篇《自然》论文。 “2013年底到2016年的这段时间我算取得一个先机,在国际上较早地发现并描述了一批琥珀中的脊椎动物。此后参与到缅珀研究的高校和研究所越来越多,大家陆续都有了一些有趣的发现。”邢立达说。 缅甸琥珀: 一个道德、利益、科学交织的地带 但学界对待缅甸琥珀的态度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2019年5月,《科学》杂志封面以《陷入困境的宝藏》为题,报道了缅甸琥珀的科研价值以及围绕它的军事冲突、非法劳工等道德冲突,以邢立达为代表的科研人员在此“寻宝”的故事也穿插在其中。直到这时,许多脊椎古生物科学家们,尤其是西方的学者们才注意到这个问题,随着讨论持续,由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学生、艺术家、作家和学者等组成的北美古脊椎动物学会(SVP) 决定在这个问题上表达自己的态度。 SVP管理层成员、前主席大卫·波利在回复《中国新闻周刊》采访中表示,越来越多的古生物学家呼吁不要研究缅甸琥珀化石,因为担心这些研究炒高了琥珀的商业价值,从而在不知不觉中助推了缅甸的暴力冲突;另一方面,当科学家从当地贩子手中购买琥珀时,有时很难追溯标本开采时的原始地质信息。 邢立达在接受梨视频采访时曾表示,他们发现“世界最小恐龙”的那块标本是云南腾冲当地一间琥珀阁博物馆的馆长和他的岳母在2016年从缅甸征集到的。 在今年4月份发表的声明中,SVP劝阻成员们不要再研究2017年7月以后征集或出土的缅甸琥珀,直到当地情况好转,并向这个领域的学术期刊致信,希望对方暂时不要接收和发表这类研究。 邢立达指出,琥珀科研有自己的特殊性,各国的官方机构(博物馆、大学等)不一定有足够的资源来获取所有重要的标本,私人博物馆的参与将会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中国的民营博物馆发展很快,各方面都在逐渐地健全,他和一些同行都很积极地帮助这些私人收藏家成立博物馆。 “研究缅甸琥珀或研究私人收藏的琥珀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是否借由研究来炒高琥珀价格,从而谋取商业利益?而作为研究样本的琥珀又是否会被继续买卖,同行能否轻易观察到它,这些是学术界所担忧的,目前看来以上问题不容乐观。”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鸟类研究人员王维说。 前述《科学》报道中写道,科学家们清楚,一旦一个琥珀中被发现存在鸟类,价格就会上涨到几万甚至十几万美元。与邢立达一同“淘宝”的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研究员王博说,“(琥珀贩子)会用科学家的研究来赚钱。” 一位微博简介“深圳罗斯珠宝总经理”的微博认证用户“俄罗斯什么值得买”曾经发过一条微博:邢立达老师每次发一篇琥珀论文,我那一密码箱的虫珀就要增值一点点。在微博上,可以看到邢立达曾与他有过互动。 在一家叫“龙隐虎魄”的淘宝店铺中,首页赫然写着,邢立达博士担任首席科学顾问。邢立达则在他的置顶微博中写道:物美价廉直接锚定缅甸供应商,为小可爱们提供一站式采购体验,在某宝的店名叫“龙隐虎魄”。天眼查显示,这家注册资本100万元的公司里,邢立达的妻子王申娜持股比例为49%,大股东贾晓是邢立达的合作伙伴,富有的琥珀收藏家。
尽管SVP的立场并非所有科学家都接受—— 一些学者批评这种态度太过于严厉和不切实际,但方涵说,缅甸琥珀相关的研究势必会受到影响。他们所里一个合作研究做了一半,由于SVP的声明,不再继续做了,因为这类研究不好发表。 据《大西洋月刊》报道,在2019年的第八届国际古昆虫、节肢动物和琥珀大会上,与会的古生物学家们已经开始讨论研究缅甸琥珀的伦理代价。当时,邢立达表示,并不担心他的研究,因为他已有的缅甸琥珀标本足以支撑多年的分析。 但这些论文成果之后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邢立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在缅甸琥珀方面的后续研究,会在SVP提出的框架内继续推进,并希望在不久的将来,SVP能提出更具体的指导方案。 方涵对邢立达的评价是“精明”。在他看来,这些有争议的人,都很聪明,“都是些能人”,但不太踏实。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希望把路走得更踏实一些。”2017年的时候,邢立达曾这样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方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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