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倾向需要精神科医生干预 《中国新闻周刊》:新冠肺炎患者一般在康复之后可能遇到哪些心理问题? 刘忠纯:我们跟一些患者和基层管理人员沟通过,有一部分康复了的患者不愿意回去,担心自己可能会受到歧视,周围的邻居会紧张,或者担心复阳,影响家里人的健康。还有少数康复患者准备回家,但是家里人不太愿意接。相比之下,在康复驿站有吃有住,不用做饭,这也是一个方面的因素。 《中国新闻周刊》:如何应对康复患者出现的症状? 刘忠纯:常见的症状包括紧张、担心、烦躁和失眠。有的患者会抱怨,凭什么就倒霉到我的头上来了。针对这些情况,我们制定了一些措施。首先是加强对于病情的健康教育,帮助他们了解疾病和情绪。其次是加强沟通和交流,寻求更多的社会支持。最后是引导他们坦然接受,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在接受的同时调整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正常化自己的情绪。 《中国新闻周刊》:武汉即将解封,普通市民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封闭生活,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心理问题? 刘忠纯:普通居民憋了这么久,情绪会有一部分,但是解禁之后,也在慢慢缓解,绝大部分人恢复正常的工作和社交,是没问题的。少部分人会有心理需求,我们门诊从大年初三(1月27日)开到现在,一个普通门诊,一个专家门诊,一直没停过。平时的咨询号可以说是“一号难求”,下个星期的号都是提前一个星期放出来,每次早上几分钟就没了。下个星期我们准备开两个专家门诊,还有一个在线门诊。我们担心有人在解封之后,就不管不顾了,不戴口罩,出去喝酒,完全不注意了。 《中国新闻周刊》:还有哪些群体的心理需求是我们比较容易忽视的? 刘忠纯:说起来,社区工作人员的心理问题也是我们重点关注的,他们同时承担了来自上面和下面的压力,还不能说、不好说,服务达不到,只能努力去做。在那种情况下,没有退路,只能上,跟医生一样,打了鸡血似的,这是因为我们身体里有去甲肾上腺素,产生了一种亢奋感,但是这种状态是不可持久的,经过了一个月,两个月,需要及时休整,否则就跟弹簧一样,失去了弹性限度,就恢复不了了,就算休息,也还是觉得累。从心理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职业耗竭(burnout)。 《中国新闻周刊》:还遇到过哪些极端的情况? 刘忠纯:这次自杀干预的情况也出现过,隔离病房和方舱医院都有。肺部疾病容易缺氧,大脑缺氧之后就会引起精神和行为上的问题。而且病人处于隔离状态,因为恐惧,或是新闻上的信息超载,种种原因,导致负性的情绪占据主导,出现了极端症状。病人把管子拔掉,把针拔掉,往外面跑的,这就需要我们精神科医师来处理,做联络会诊。外地来援助武汉的心理医疗队承担这些,内科医生搞不定的时候,马上请精神科医生来会诊。 我们精神科医生在上门诊的时候,经常会跟患者讨论自杀的问题。一般的医生不敢去谈,都知道那个人有消极的念头,不想活了,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去谈,担心有反作用,这就需要精神科医生的干预,激发他们正性的潜能。 这次的传播范围远远超过SARS,创伤治疗更重要 《中国新闻周刊》:接下来你们的工作重心是什么? 刘忠纯:阶段性的急性处理已经告一段路。接下来的两周,我们要下沉到社区,这是我们进行心理干预的重点。武昌区就有13个街道,都安排了咨询师值班,面对面谈,或者在线聊。现在国家心理医疗队基本已经回去,派到社区的咨询师主要都是武汉本地的,当然还有在线的渠道。目前主要是武昌区在做,其他区还没有推广开来。 《中国新闻周刊》:社区在心理干预的过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作用? 刘忠纯:最了解情况的是社区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在我们进行心理干预的过程中作用很重要。咨询师坐在那里不一定有人来找你,需要社工的帮助。社区里派驻了心理咨询师,再上面有我们督导,解决不了的话还有精神科医师,这是基本的模式。 《中国新闻周刊》:除了社区的参与,还需要哪些力量的支持? 刘忠纯:心理治疗的后期干预需要政府的主导,也需要整合社会力量,单靠我们是不够的。除了我们,还有湖北省心理咨询师协会,红十字会心理救援队。接下来要复产复工,学校开学,也要关注高校学生的心理问题,该毕业的毕业不了,在家复习考试要挂科的,还有各个单位职工的心理需求。 前期的热线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从长期的系统治疗来讲,还是需要稳定的队伍,特别是本地的队伍,这样才有着力点,进一步下沉到社区。在这个基础上,以远程和在线为补充。 《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心理咨询的储备力量是否足够? 刘忠纯:咨询师更多的还是来自社会。据说湖北省有心理咨询师执照的有2~3万,但实际上很多都是护士,也有警察和记者,为了拓展自己的职业选择报考,但全职在做的不多。而且社会上的心理咨询服务体系没有一个统一的管理,还是散的。光考证还不行,实践很重要,但是没有一个专门的组织来统筹。现在我们在推进社区心理服务体系的时候也遇到这个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这次跟SARS相比,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刘忠纯:这次的传播范围远远超过SARS,速度太快,波及面太广,而且不可预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撑不住了。最严重的时候,找不到地方看病,生活得不到保障,所以创伤治疗显得更为重要。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很多国家的疫情形势严峻,目前你们在国际合作层面有哪些尝试? 刘忠纯:4月4日晚上10点,science杂志的一个编辑约到我和浙江大学的胡少华教授,进行了视频连线。这位科学编辑住在美国华盛顿特区,他们现在也遇到了很多我们早期应对过的问题,跟我们特别聊了医护人员的心理问题。他们的医生每天看到周围大量的感染患者,也会害怕。 我跟他们介绍了针对医护人员采取的措施,比如我们在光谷院区尝试的医护心灵驿站,鼓励医护人员在下班之后,不要立刻回酒店,先到心灵驿站坐一会儿,吃点东西,我们有生物反馈治疗仪,以及虚拟现实技术(VR),每天都安排了心理咨询师在那里值班,随时可以面对面地谈。 我们当时建立了工作组,有专门的成员在做医护人员的心理支持,帮助他们识别患者的情绪,进一步去应对可能的问题。这种组织层面的经验,美国那边还比较少。还有就是我们的一些评估系统,我们也有在线的服务平台。同时也在总结我们的经验,陆续发到国际学术平台上,供其他国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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