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2018年1月12日,西藏自治区,山南军分区边防某营,一名战士收到家里寄来的快递。 每周两次开着皮卡车到来的邮政送货员最清楚一点:互联网及快递业的繁荣,密切了这里与外界的联系。车上的包裹总在增加。 那些发自老家、经过两家以上快递企业转手才最终到来的雪饼、薯片、辣条、奶茶和乳酸菌饮料,证明收件人仍是妈妈眼中的孩子。 那辆旧皮卡帮一位在新疆做生意的父亲送来干果,替广东乡下的一位母亲捎来自制的红薯干。四川一家人寄来的是家乡特产的挂面和“八宝油糕”,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西藏一位母亲给儿子寄来了压缩干粮。通常来说,能收到什么取决于“跟爸妈报需求”,零食几乎一开箱就会被人哄笑着“宣示主权”。 一年里的多数时候,邮政送货员是能够进入营区仅有的外人。在深山里这个“铁打的营盘”,这是铁一般不变的事实之一。 这就是陇,一个正在发生一些变化但同时顽固不变的地方。“流水的兵”不断更替,伙食从三菜一汤变成六菜一汤,新鲜蔬菜的供应更加充足,但罐头仍牢牢占据一席之地。库房里码放着包括回锅肉罐头和三味辣椒豆瓣在内的上百种罐头,麻辣茄子和炒素三丝罐头一直是公认最难吃的。 同样是伙食,种类变了,但口味没有变过。从食谱来看,这里的人呼吸着西藏的稀薄氧气,但活在四川辣椒的气味里。兵源地以四川、重庆、云南、贵州为主,四川话是通行方言,以至于受访时,余刚首先询问能否以四川话作答,他担心在普通话里会言不达意。当年他参军前,母亲对他提的另一条要求就是,即使在部队留不下也不要带一口“南腔北调”回家,她当然不会想到,儿子要去的地方完全杜绝了南腔北调的可能性。 瞬息万变的外界面前,陇保持了一种脱节的状态,这是它最大的不变量。它连看上去都像是那类“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神奇传说的发生地:日复一日,太阳透过雪山银顶,发出眩目的金光;白云或快或慢翻页,像山中飞出的经书;乌鸦一身漆黑,在常青的树木中间跳跃。河流喧哗着头也不回地奔过。 脱节使它具备了一些只有在一个大国的末梢才能看到的状态。大门外的杂货摊在这里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顾客与摊贩之间也并非单纯的买卖关系。士兵们放心地把银行卡及密码交给摊贩,请对方帮忙去城里取钱,而现金通常除了杂货摊也别无去处。这里同时出售“北京牌”方便面和西双版纳的甘蔗肉,名目繁多的零食和饮料永远卖得最快。 除了做生意,摊贩还会帮人向家里寄回在部队得的奖状。一位江西籍士兵的母亲去世,连队拜托一位摊贩紧急把他送到了机场。 通过他们,打牙祭的士兵还可以从城里代购“德克士”快餐店的炸鸡。经过七八个小时的颠簸,炸鸡早就冷透,并且饱受摧残,但买家拎着袋子兴高采烈,仿佛拎回了整个热腾腾的城市生活。 与袋子里的温度一样,城市化的效应从远处传来,逐级衰减,在末梢的位置能够抓住的只是片段。 穿梭在城乡之间送来的快递袋里,一些东西像是走错了地方:卫生巾,可以垫到鞋里,让巡逻的双脚舒适一些;面膜,多半是探亲之前,这些年轻人为了让父母见到自己少一些沧桑,修复皮肤的徒劳尝试。 西藏军区干事晏良记得另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尝试:他的一个战友临时抱佛脚,从拉萨回家之前,走进了一家美容院。 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家美容院,能够去除地球“第三极”留给这些人“高原红”的烙印。天长日久,他们的身体会发生一些缓慢的变化。伤口总是好得很慢,别处一个星期结痂的伤口,这里需要两个星期。刘东洋猜测,在高海拔地区,人体机能出现了下降。 肉眼看不见的一些变化,医学影像能够拍到:肺动脉的增宽和右心室的增大。谷毅早年回到平原地区读军校,差点因为心率过缓而被拒绝。 一个不易察觉的变化,他们倒是最先感知到了:地球正在变暖。青藏高原是气象学家眼中的气候“放大器”,而这些人的身体最早对放大器发生感应。 老兵们都认为以前比现在冷。每时每刻,在看不到的地方,冰川在消融,雪线在上升。他们生冻疮的概率在降低,部分得益于条件的改善,但他们相信与气候有关。 官方数据证实“西藏增温强烈”。1961年至2013年,西藏的年均气温每10年升高0.31℃,增温幅度是全球平均水平的两倍。过去30年来,青藏高原的冰川面积年均减少约131平方公里。 余刚有一整套应对冻疮的可怕经验:长时间用温水浸泡,泡软后撕掉冻疮,涂上“高原护肤霜”,不停揉搓,再贴上创可贴。晾干皮肤,再浸入温水,撕掉创可贴,用夹子扯掉坏肉,再涂护肤霜。 冻疮曾经极具创意地每年拜访他的手脚和耳朵:手背开裂,指缝也开裂;横着开裂,也竖着开裂;直线开裂,也呈三角形开裂。有一年他去广西出差,当地武装部干部仅仅根据他的耳朵就推断,“你是西藏的吗?” “西藏”意味着特殊的艰苦程度。国家针对“艰苦边远地区”部队服役者的优待政策里,地区分为几类,分配到驻五、六类艰苦边远地区或者特、一类岛屿“或者西藏部队”的,高定两个职务工资档次。 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在征兵办法里承诺,对“到西藏等高原艰苦地区”服役的义务兵优待金,按照标准的两倍发放。 晏良见过很多的西藏边防兵,容易识别的特征是他们通常皮肤更黑。由于缺乏维生素,长期生活在边防的人指甲是平的,有点像麻将牌的“白板”。耳朵冻烂的很可能刚从哨所下来。另一个特征是脱发,缺氧和压力的双重后果。 不满40岁的余刚摘下军帽,展示他的生平憾事之一:发际线后退了不少。山南军分区一个叫无名湖的哨所,一位2017年底退伍的士兵脱发严重,家人安排他相亲,他戴了假发,聊到高兴处,不小心把假发扯了下来。 “四个字:青春易老。”晏良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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