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点调查：“饭圈文化”是如何侵蚀中国乒乓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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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新闻

2024-08-05 19:48 发布于：重庆市

在刚刚结束的巴黎奥运会乒乓球女单决赛中，两位中国选手上演了一场巅峰对决。最终，陈梦以4-2战胜孙颖莎，连续两届奥运会夺得乒乓球女单冠军。然后在比赛中及比赛后，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一些所谓的粉丝开始攻击和网暴陈梦。

实际上，畸形“饭圈文化”很久以前就已经入侵体育界，乒乓球运动是受害较重的领域，不仅是陈梦，多名运动员都深受其害。面对这样的“饭圈文化”，有关部门曾多次提出整治，相关网络平台也展开了行动。国家体育总局召开相关会议，指出解决这一问题刻不容缓，全国体育系统必须高度警惕、快速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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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陈梦获胜反遭嘘声和网暴

8月3日晚，巴黎奥运会迎来乒乓球女子单打决赛。中国选手提前锁定金银牌，孙颖莎和陈梦顶峰相见，本该是一场可以尽情享受的视觉盛宴，可谁也没想到，一些观众席上的喝彩带有明显倾向性，令其他观看比赛的观众感到不妥甚至气愤，认为这是把“饭圈”习气带到了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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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女子乒乓球单打决赛后，有人向陈梦做不雅手势。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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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场转播可以看到，比赛过程中，大量粉丝举着“孙颖莎加油”等牌子为她呐喊助威。但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为孙颖莎加油的声音震天动地，为陈梦加油的声量则小了很多。甚至陈梦失误时竟有人叫好，陈梦得分时竟有人喝倒彩。

在陈梦赢下比赛、获得冠军后，看台上一些观众没有中国选手夺冠后的喜悦，手中的国旗也停止了挥舞，叹息声此起彼伏，甚至超过了并不热烈的欢呼声。更让人气愤的是，竟然现场有人对着陈梦竖起中指。

赛后，不少粉丝在社交平台上霸凌球员、质问球队，甚至编造出种种阴谋论。有人说，陈梦参赛名额是“安排的”，还有所谓孙颖莎的粉丝在网上发起了“五问陈梦”。其中一句是，“全国粉丝都在期盼孙颖莎女单首金，你击碎全国人民希望，大义何在？”其逻辑之荒谬可见一斑。这成为如今“乒乓球饭圈化”最真实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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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陈梦此前就已经面临了不小的网暴压力。在一档访谈节目中，已经退役的著名球员李晓霞曾表示：“陈梦她在拿完东京奥运会女单冠军之后，在心理上承受了很多……她打完东京奥运会之后，受到各方面的声音和压力，一度个人十分低迷。心理上的情绪变化，会导致她的技战术发挥不是很稳定。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没办法竞争单打的比赛，最终通过沙特WTT的比赛，才赢得了单打的一个席位。”

令人欣慰的是，在赛场激烈的角逐结束后，陈梦与孙颖莎长时间地拥抱致意。接受采访时，陈梦认为这是一场“没有失败者的比赛”，也诚挚感谢了现场给双方运动员加油的观众朋友。这是对畸形“饭圈文化”的有力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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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扰：樊振东王楚钦生活严重受影响

深受畸形“饭圈文化”困扰的球员不止陈梦，在中国乒乓球员中，樊振东和王楚钦遭遇类似情况较为明显。

樊振东去年3月在社交平台发文称，有人得到了他的身份证号，然后将其散布在网络上，对其进行诽谤。更有人借助身份证号码查到他的手机号码，并给他打电话进行了恶意骚扰和谩骂。由于樊振东的家人持有多张手机卡，都是以他的身份证办理的，因此这些谩骂自然而然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给家人造成极大心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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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振东发微博，对有人恶意传播他的身份证号表示愤怒。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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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又发生有人私自进入樊振东入住酒店房间的恶劣事件。樊振东在社交平台上发文，描述了他被所谓的粉丝骚扰的经历。他表示，一名女性“通过多日跟踪确定本人在酒店的房间号，又通过酒店前台拿到本人房卡，于本人上午外出期间多次非法侵入本人房间，有保洁人员和监控为证。已及时报警，相信公安机关会依法严惩相关责任人。”

早在2021年，樊振东就因为粉丝的过度骚扰发过微博。

与樊振东一样深受“饭圈文化”困扰的，还有年轻的乒乓球队员王楚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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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楚钦对粉丝的过度行为表示不满。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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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在杭州亚运会成为4冠王的王楚钦，在机场被自称粉丝的人团团围住。这些人持续地用手机对着王楚钦进行毫无节制的拍照和录像，导致王楚钦非常愤怒，他直截了当地说：“请停止拍摄我，否则我会报警，请离我远一点，好吗？”

令人气愤的是，有人将王楚钦生气的那段视频散布到网络上，导致一些人指责王楚钦。事后，王楚钦在社交平台发文表示：“不希望大家在机场、训练馆外、宿舍酒店外，花长时间等候并跟拍我们，造成公共场所的秩序混乱，也严重影响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他也希望抵制“代拍”和长时间跟拍等行为，“赛场上，我是运动员；在赛场外，我也是普通人，希望大家能尊重彼此的隐私，保持距离，给我一些喘息的私人空间，谢谢大家。”

此前还发生过一个狂热女粉丝突然拥抱王楚钦的事件。当时他刚从酒店出来，一个狂热的女粉丝突然冲上前想要拥抱他。王楚钦吓得立即转身逃开，那个女子在他身后不停追赶，直到最后被保安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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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加粉丝团要求满足“超话六级”

8月5日，上游新闻（报料邮箱baoliaosy@163.com）记者多次尝试申请加入某运动员的千人粉丝团，结果吃到“闭门羹”。因为该粉丝团要求近一个月内在微博发布有关该运动员的内容必须超过60%，相关微博超话要求六级以上；只支持该运动员，不允许支持CP（该运动员相关的组合）……不过该粉丝团也提出要文明交流，拒绝偏激，不能有恶意引战和辱骂攻击运动员、教练员的行为；同时也不允许有“私生饭”（侵犯运动员隐私）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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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楚钦发文，希望保留个人隐私。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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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新闻记者某社交平台看到，某运动员的一位粉丝发帖十分积极，发布的每条内容都和她支持的运动员有关，不仅全国各地组织线下助威活动，发放应援物，还有线下追星视频等。但她的平台设置为“不可私信”。

随后，上游新闻记者经过多方联系，采访到一位组织运动员粉丝群的团长小莉（化名），她在去年做过她所支持的运动员的多站应援，包括现场发放应援物，组织唱应援歌，以及合影、聚会等活动。

就加入粉丝群的门槛，小莉透露，他们这里不需要“超话六级”等要求，唯一要求就是热爱该运动员，愿意参加活动。她也承认，部分粉丝群有要求，“每站比赛我们会专门建一个观赛群，比如巴黎奥运会观赛群，入群的门槛就是要有巴黎奥运会的签证和门票，进群之后就可以到现场领取应援物了，都是我自己出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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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部分粉丝团筹钱为运动员做应援大屏的做法，小莉表示：“我没有这么做。我觉得这种应援大屏，与娱乐圈的那种还是有区别——为运动员做应援大屏就是希望运动员能看到，有很多人喜欢他们，‘这场比赛你要加油’；而娱乐圈做的应援大屏大部分是用于打榜，或者是向路人推荐等。”

针对粉丝之间因支持不同运动员发生冲突的事情，小莉坦言时有发生：“我组织的是两个运动员的粉丝群，有喜欢他俩的，也有单独喜欢一个的，两部分人有时候会起冲突，甚至有一部分人假装是谁的粉丝，结果来了就挑事……”

就“饭圈文化”对体育的不利影响，小莉表示：“我觉得‘饭圈文化’和为运动员应援完全不同，运动员的成绩都是靠自己在各种赛事上一点点拼出来的，而‘饭圈’的成绩是靠粉丝打榜，靠粉丝取得的。这就是本质上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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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象：极端粉丝“只接受赢不接受输”

当畸形的“饭圈文化”侵蚀体育领域，越来越多的极端粉丝无原则吹捧自己喜爱的运动员，出于复杂的情感寄托，她们常会萌生“护犊子”心态，只接受赢，不接受输，并将一切失误归咎于外界因素。

体育行业一线从业者张亚（化名）认为 ，体育迷和粉丝是两个几乎没有交集的群体。体育迷一定会更重视比赛过程，而粉丝关注的则是“我的哥哥/宝宝为什么输了”，归咎于“训练资源分配不公、裁判员恶意压分等导致失利”等场外因素。

“这些极端的粉丝群体，对专业权威人士没有任何信任。”张亚举例，“比如像国家队教练经常被骂，粉丝质疑他的战术不对，质疑他教得不行；相关体育项目协会的能力，也被粉丝全盘否定。”

每遇到所谓“争端”，一些极端粉丝动辄就要“联名上书”主管部门，甚至想左右国家队教练组的决定。张亚总结，这种情况下，她们会在微博上把所有业内人士@一遍，要求替她们的偶像发声；而更多时候，极端的粉丝们还会在@业内人士时附加上质疑和辱骂，制造出较大的舆论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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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体育记者黄慧（化名）有着和张亚相似的境遇。她感到最无奈的是：国内体育新闻一线从业者，包括记者、编辑、主持人、解说员，被极端粉丝网暴是家常便饭，行业内几乎没有幸存者。“如果现在处在一个天天围着粉丝转以及自我保护的情况下，我觉得体育传播的魅力，一定是在减少的。”黄慧说。

让张亚同样痛心的是，从业者已经被畸形的体育“饭圈文化”深深裹挟。张亚说：“从从业者角度来说，你动辄有了这样一个负面舆情之后，就可能影响到你的生存。在这样一个状态下，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相对明哲保身的方式来处理。”

多位业内人士都表达了对畸形“饭圈文化”侵蚀体育领域的担忧。他们认为，种种“饭圈”乱象严重背离了“更高、更快、更强、更团结”的竞技体育精神，并常出现在乒乓球、跳水、游泳、羽毛球、女子排球、短道速滑等中国传统优势项目中。

上游新闻记者 杨波 赵映骥 实习生 王子瑞 部分内容据新华社、央广网、四川观察等

编辑：朱亮

责编：李洋 王蓉

审核：冯飞

编辑：朱亮责编：王蓉,李洋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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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点调查：“饭圈文化”是如何侵蚀中国乒乓的？（下）

上游新闻
2024-08-05 19:48 发布于：重庆市

随着“饭圈文化”逐渐侵蚀中国乒乓，甚至开始蔓延到其他体育运动领域，人们不禁要问：这些“极端粉”和“私生饭”（侵犯运动员隐私）掀起一浪又一浪的网络风波，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背后有着怎样的利益驱动？当“饭圈文化”在体育界成为众矢之的后，有什么办法可以有效整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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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机：“饭圈”制造虚假流量繁荣

“饭圈文化”在制造争议的同时，的确也具备一定的持续生产数据、制造话题的能力，一些疯狂的粉丝会拿“真金白银”参与消费。业内人士指出，为了寻求商业利益，一些品牌、平台还会借机推波助澜，加速了体育“饭圈”乱象的野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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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门口，常年有代拍者和粉丝聚集。央广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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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体育经纪的周阳（化名）观察到，一条围绕品牌方、运动员、粉丝群体展开的生态链已经相当成熟。以今年春夏一个签约国家队多位运动员的一线品牌为例，因品牌方发布的文案触及了作为竞争关系的两个粉丝群体关于自家运动员能否在巴黎奥运会夺冠的敏感话题，网络骂战一触即发，该品牌也被粉丝质疑。

周阳透露，品牌方会提前了解哪些运动员有多少忠实的粉丝群体，甚至有些品牌可能会觉得被骂也是一种热度，“不能说是品牌造成了恶性循环，但大家的确都想签有影响力的体育明星。”

在周阳看来，流量可以直观地反映体育项目与明星运动员的社会影响力，但如果各方都一味追逐流量，让“饭圈”、资本等肆意侵蚀，实质上是让关注焦点偏离了运动员和竞技体育本身。虽然看似话题度十足，但资深体育记者文杰（化名）认为，这是“一种体育领域的虚假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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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益：“饭圈文化”之下潜藏生意经

“饭圈文化”近年来逐步向体育领域侵袭，且呈愈演愈烈之势。一些“私生饭”围堵酒店、非法获取运动员房间信息；疯狂接机、怼脸拍摄，甚至衍生出“代拍”产业。有媒体指出，从售卖运动员航班、酒店信息甚至日常行程开始，一条完整的利益链已经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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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拍者发布运动员行程信息。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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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博“追星代拍周边中转”超话内，“接某某运动员到达dp（代拍缩写），可fo（直拍英文缩写）可视频”等信息并不少见，甚至有人直接发帖“出某运动员今晚出来取快递视频，半分钟大概，但无正脸”。

宋倩（化名）是某一组运动员的CP粉，她经常能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代拍者公开叫卖照片和视频，这些素材通常会被打码或模糊化处理，CP同框的素材往往价格更高，还会被一些粉丝“买断”，用于制作周边再售卖。“那种代拍一般都是去他们住的地方或者哪里蹲的，找那种代拍的人应该都是‘追私’的粉丝了。”宋倩说。

除了充斥在机场和酒店，搞“怼脸”代拍之外，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门口，也常年有代拍者轮番蹲守，曝光运动员的生活训练日常。

以流量为导向，更多隐蔽的推手看准了其中的利益，进一步收割粉丝，对运动员的每一次曝光和打扰，都将成为明码标价的“生意”。在WTT（世界乒乓球职业大联盟）某地冠军赛比赛期间，场外的街边小摊上，几位身着红色马甲、仅标有“志愿者”的年轻女性，在向过路行人售卖运动员签名照。她们自称“赛事官方志愿者”，因为工作便利，可以在后台拿到运动员的亲笔签名，签名照100元一张，国乒热门选手都有。但每当见到佩戴WTT官方工作牌的安保人员巡逻时，她们都急着把摊位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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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对：教练称不发朋友圈避免被利用

对于“饭圈文化”的不良影响，无论是教练还是运动员都深恶痛疾。在某运动项目国家队担任教练的丁先生（化名）称：“我们完全不喜欢这种文化，表面上是给运动员增加前进动力，实际上是贬低竞争对手的行为，不利于营造良好的队内竞争氛围。”

丁先生还透露，国家队已经在着手治理“饭圈文化”：“这个问题上级已经有要求，让我们平时不要乱发视频和朋友圈。巴黎奥运会期间什么都没发，就是避免被有心人截取利用。运动员们很单纯，很容易被带节奏带偏。”

一名曾在国家队工作多年的业内人士表示：“我感觉‘饭圈文化’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之前中国很多项目都是良性竞争，比较出名的有郭晶晶和吴敏霞、张怡宁和郭跃、王励勤和马琳、李雪芮和王仪涵等。那时候他们会师决赛，观众都是两边加油。可现在出现了只给一方加油的‘饭圈文化’，这对于运动员培养是不利的。不过据我所知，现在运动员本人受影响的程度还好，毕竟平时她们都是朝夕相处，国家队管理也很严格，应该不会受到粉丝影响。”

职业运动员小曾（化名）对“饭圈文化”同样有些畏惧：“有粉丝喜欢肯定是好事，但我们是运动员不是娱乐明星，不想去哪儿都被跟拍，也不想成为引战的话题，所以真的有点怕‘饭圈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