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实现的俄美关系正常化 于俄罗斯而言,借助疫情外交推动俄美关系尽快正常化并非新招。相反,利用危机重新调整对美关系,恰恰是俄罗斯外交的常规做法。 苏联解体后,在俄美关系几次周期性变化的关键节点上,莫斯科利用美国利益受损而营造俄美关系改善良机的戏码曾一再上演。最经典的莫过于普京在美国遭遇“9·11”恐怖袭击后第一时间致电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在表示慰问的同时还主动倡议和独联体其他相关国家开放领空,以便美国和北约部队进入阿富汗反恐,拉开了国际反恐联盟的第一幕。而在此前,俄美关系还在因美国空袭南联盟、北约东扩和俄罗斯发动第二次车臣战争、美国推出中导条约等而深陷波谷之中。 相较于后冷战时期的其他几次主动设置议程,普京当局这一次的联合抗疫外交有可能会收获和“9·11”事件时类似的成效。 2015年,俄罗斯曾经主张建立包括美国在内的广泛的反“伊斯兰国”(IS)联盟,以部分化解俄美在叙利亚问题上引发的激烈竞争,但并未得到美国的积极回应。当时俄美未能化危为机的重要原因似乎在于,IS对于美国本土安全的威胁没有重要到需要美国重新审视对俄关系的程度。正如莫斯科卡耐基中心主任特列宁注意到的,二战期间美国在关键时刻加入盟国一方,改变对苏联立场的前提,正在于日本突袭珍珠港直接危及美国的核心利益。 尽管认为自己和美国及其统领的西方一样都是冷战的胜利者,但普京当局十分清楚,后冷战时期的俄罗斯在综合国力较量上已经难以和美国相提并论,而只能在部分议题、领域中发挥不对称的影响。缺乏制约美国的国家权力决定了调整俄美关系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华盛顿一方的手里,俄罗斯在多数情况下只能求止损而非获益。无论是俄罗斯以斗争求合作,还是主动抛出橄榄枝,最终都要通过是否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标准化测量。在此情况下,促使美国精英形成共识是一个先决条件。 此前,美国国内建制派力量沿袭了冷战时期形成并固化、后冷战时期仍未彻底消解的历史惯性认知,视俄罗斯为主要战略对手。在同俄罗斯、中国进行两线竞争仍是美国内政治力量主流战略思维的情况下,始终有足够意愿修复俄美双边关系的特朗普政府并没有多少牌可以打,只能维持奥巴马政府拟定的制裁框架并根据实际需要修修补补。俄罗斯意识到,没有其他因素的冲击,美国对俄罗斯的制裁被取消以及俄美关系的正常化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中美之间的关键平衡手 新冠病毒的大流行给美国国内安全和社会心理带来了巨大冲击,美国国内舆情对前期疫情处置不当的特朗普政府和他本人都极为不利,与之伴生的经济影响更是给本来今年连任有望的特朗普增添了难以预料的变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新冠疫情都已经是一场破坏力极强的综合性危机。这意味着,华盛顿很难对莫斯科释放的医疗援助善意置之不理。仅就这一点而言,普京又一次把握住了偶然生成的“疫情外交”机会。 更关键的是,俄罗斯战略界的主流判断都倾向于认为,中美关系才是塑造新时代秩序的最重要因素。在俄罗斯看来,与中美两国日益增长的战略矛盾及各自代表的两种发展模式的激烈竞争相比,只有利益差异而没有意识形态对抗的俄美分歧并非核心冲突。这也就意味着俄美关系并非永远不可调和。而国际大环境和两国国内小气候的变化,完全有可能导致全新的俄美关系出现。 应该承认,俄罗斯的战略盘算有其合理性。2009年,奥巴马政府选择忽视俄罗斯与格鲁吉亚的“五日战争”而与俄罗斯“重启”两国关系的一个重要缘由正是中国的崛起。如果可以因此让俄罗斯在中美竞争和冲突中保持相对中立,对华盛顿而言就是巨大的胜利。对俄罗斯来说,扮演类似中国在塑造冷战格局的苏美中战略三角关系中的角色最符合其核心利益。 亲克里姆林宫的智库专家曾经表示,在中美竞争、对抗乃至局部冲突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俄罗斯将拥有前所未有的战略优势,赢得莫斯科的支持将意味着天平最终将倒向何方。在此意义上,克里米亚“回归”只是意外地中断了俄罗斯在其想象中的中美新两极结构中谋求利益最大化的历史进程。 毫无疑问,以普京为代表的精英无法忍受俄罗斯沦为二流大国或地区大国的角色,对强国地位一直孜孜以求。尽管实力处于下降期,但俄罗斯更期待的是由中国、俄罗斯和美国共同构成的三极格局,而非一个拥有相对独立角色但整体上不得不附属于中美竞争的新两极体系。至少在此框架内,俄罗斯可以保有对美、对华的对等地位。 在这种理想情境难以实现的情况下,俄罗斯至少需要在中美不可避免的竞争大局中根据情况的变化来不断调整自身定位,与二者保持一定程度上的等距离,谋求利益最大化,避免在国际事务中从主角沦为配角。
这样一来,俄美两国即便存在难以消解的结构性矛盾,但这一组对大国关系重组有着重要作用的双边关系,依然有可能在其他影响因子变动的情况下达成部分和解,甚至在特殊条件下开展更深层次的合作。在目前中美关系冲突性不断增强的大趋势下,俄美关系重新设置全新议程的机会在增长,莫斯科期盼加大在面对中美两方时的议价权的战略考量已经初露端倪。最擅长均势外交的俄罗斯,不可能放过这一难得的利好。 问题在于,新冠病毒的全球大流行远未终结,国际秩序重构、国际体系转型和国际权力转移却因此而不断加速,一个全新的国际格局正在浮现。由于安全成本的显著提升,冷战结束后美国主导的基于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已经受到重挫,国际关系的部分再主权化似难避免。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中俄美关系会不会再度回到以敌友分明为特征的冷战框架内仍需观察。但至少从俄罗斯的角度看,在不能构建起中俄美三极格局的情况下,确保独立自主的外交、充当中美之间的关键平衡手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次优选择。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杨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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