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抛弃的农村 “如果我留在我家乡,我会变成特朗普的选民吗?”来自俄亥俄州的作者梅西(Beth Macy)是全家唯一上大学的孩子,她在选后发表文章感叹。“我93岁的母亲临终前……我和姐姐坐在病床旁,我们两个人在政治上的共识是不要讨论政治。”梅西的母亲年轻时在家乡的飞机零件工厂工作,但是这些工厂后来都关闭并外迁了。 多个领域的学者对社会越来越对立的原因有不同的解读,但是公认的核心问题是美国社会不同族群经历多年资源分配不均下形成的对立,其中最突出的是中西部的“铁锈带”因为制造业外迁产生的失业和贫穷问题被长期忽视。 这解释了为什么特朗普2016年的选举口号“让美国再度伟大”和相应的政策,如边境修围墙和驱逐非法移民,会受到“铁锈带”选民的欢迎。特朗普2016年竞选时告诉选民,全球化和像希拉里那样“促成全球化”的人造成了美国劳动阶级当今的困境。 根据华盛顿智库布鲁金斯学会的城乡研究结果,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的2584个郡对美国的经济贡献为26%,投给希拉里的472个郡的经济产出为美国的2/3。2020年拜登拿下的509个郡的经济产出为71%,特朗普拿下的2547个郡经济产出占比29%。 以行业区分,拜登的支持者分布特点为多种族、白领、受到较好的教育;特朗普支持者则以白人为主,主要人群为农民、退伍军人、警察、消防队员、制造业工人等。考量经济和就业情况,不少无法顺利上大学的中西部年轻人转而投身公共服务或成为军人,但是他们一旦退伍就面临失业问题,事业挫折和接受过军事训练的背景使他们反而成为社会的易燃点。 从区域分布而言,在美国发展史中,中西部铁锈带曾经代表着美国最稳定的区域,但是这些以农业和制造业为主的州近30年来受到全球化和资本的侵袭,粮食和牛奶价格自2012年来不断下滑,工厂关闭外迁,传统生活方式和收入逐渐消失,近年来自杀率也逐年攀升。 在选战中,这些来自威斯康星、宾夕法尼亚、密歇根州和艾奥瓦等州的选民,自2008年以来都扮演着左右选举结果的关键角色,其中原因就是这些选民认为自己利益长期被忽视,每次都希望通过投票选出能带来改变的领导人。 69岁的贾根(Chris Gargan)是一名退休教授,自1988年搬到威斯康辛州小镇斯普林代尔(Springdale)后,目睹了威斯康星州奶农的挣扎。他对《财经》记者介绍,1988年因为农地不值钱,银行拒绝贷款给购买农地的客户,但是现在因为开发商的炒作,一亩农地是1.5万美元,而附近隔着几英里远的小镇因为医疗纪录软件公司Epic一万多名员工的住宅需求,一亩农地达18万美元。 这些奶农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高科技企业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把他们从自己的土地赶走,毁掉他们的生活方式。在开发商的炒作下,地方政府提高土地价格增值税,最后奶农因为付不起地价税而被迫把农地卖掉。“这些开发商像蟑螂一样毁掉他们的社区、他们的价值和生活方式……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工作,他们都无法还清债务,他们只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马上离开农村。” 根据《纽约客》杂志报道,威斯康星州的奶农每天凌晨3点半起床,但是辛苦的工作换来的只是无法偿还的债务。在政府和企业支持“要么扩充,要么退出”的政策下,奶农洛伊克(Randy Roecker)在2008年贷款300万美元将农场的50头奶牛扩充为300头,结果低奶价造成他每个月损失3万美元,为了偿还贷款只好继续通过其他渠道借钱,债务越滚越大。“我每天都想死……我的家人把家里的枪都收起来了……我就是麻痹了,对什么都没感觉。”当他想象自己家人在丧礼上的哀伤后,洛伊克想死的念头总算消失。但是他仍然忧郁,直到特朗普的出现又给他带来希望。 为了看到改变,他在2008年总统大选把票投给奥巴马,希望他的政府能采取像加拿大一样,通过控制牛奶供给来控制奶价,但是这个制度最终因为大型农场反对而无法实施;基于同样理由,他在2016年转投特朗普,他认为特朗普确实为奶农带来“根本性的改变”。他指出,特朗普是唯一一个愿意碰触贸易问题的总统,例如他坚持重新谈判北美贸易协定,让美国出口到加拿大的乳制品因此而增加一些。 检视特朗普的贸易政策,数字显示他发起的中美贸易战其实伤害了不少美国农民,2017年-2018年美国对中国的大豆出口量下滑75%,尽管特朗普政府大规模提供了280亿美元补助,但是大部分的农民面临庞大的现金流压力。贾根指出,这些农民在一些媒体虚假消息的干扰下,并未清楚认识特朗普贸易政策最后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贾根则进一步指出,这些农民因为长期觉得被忽视,导致这些地区的选民对政府的政策总是感到反感或怀疑,例如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政策上,考虑到失业、收入下滑等,政府是否反应过度是这些选民的主要疑问。“那些可以轻松在家工作的人、那些收入有保障的人,或者那些政府公务员、退休人员可以轻易地批评这些不慎重配合抗疫的人是乡巴佬……但是这些‘精英’不了解的是这些蓝领、农村的农民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可能因为经济停摆而失去一切。” 特朗普在2016年以2.2万多张选票之差,成为自1984年以来第一次拿下威斯康星州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在同年的选举中,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完全未造访该州拉票,被认为过于傲慢,不把该州的选民放在眼里。 根据投票结果分析,新冠病毒的传播最终让不少来自威斯康星州的特朗普支持者在2020年转向。威斯康星州自2020年秋天以后确诊病例大量增加,到年底为止迅速攀升到25万,死亡人数也高达2100人。从希拉里败选教训中汲取经验的拜登自一开始就将选战重点部署在威斯康星州,最后以超过2万张选票的优势重新拿回该州。 威斯康星-麦迪逊大学政治学教授凯萨琳(Katherine Cramer)指出,美国整个政治体制和媒体对这些农村问题忽视多年,因此这些区域的选民对现有制度和媒体的排斥的严重程度超乎精英们的想象,这正是为什么2020年总统大选结果会如此接近的主要原因。 其他中西部州面临的挑战也和威斯康星州一样,或者更为严重。2010年出版的《全球化下的美国中心地带》描写艾奥瓦州各个小镇,商店、家庭农场、学校一个个消失,原本周末最热闹的主要街道变成空荡荡的冷清景象。该书介绍,原本这些小镇“周四、周五或周六的其中一个晚上是附近农村的人开车进城的日子,大家利用这个晚上卖自家生产的农产品、和朋友聊聊天,咖啡店人满为患。有些地方将那个晚上叫做‘鸡蛋和女儿日’,因为在那天农民进城买鸡蛋和炫耀自己的女儿(又长大了)”。 但是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出现了变化,原本只有欧洲移民的区域加入了墨西哥人、非洲人和亚洲人,工厂一个个关闭,“农村变成贫穷的同义词”, 后到的有色人种分享了资源,白人感觉被剥夺,而所谓“种族歧视”在他们眼中,只是都会精英塑造出来的概念。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吉伦斯(Martin Gilens)的研究也显示,长期以来政治人物在制定政策时,总是优先照顾富人的需求,农村未拿到应得的资源,城市的精英看不起农村的人,他强调美国社会的“分歧不只是在政治问题上,而是最基本的——我们是谁?政府在社会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谁来付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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