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学生们说:“我们文本细读要做的,就是要抽丝剥茧,在表面光滑的叙事里找到那些隐藏的小缝隙,这些小缝隙将会把文本撕开一个大口子,暴露出残酷的真相。”微信聊天如果一直发语音,就会形成恐怖的语音轰炸场面,而且听与说之间都有时间延迟,所以,在很多时候,我都直接采用打字的方式授课。 当小说中女主角杀死婴儿、和公公通奸等惊人的真相一点点被还原出来时,有学生在群聊里发了感叹:“wow。” 有同学说:“我去看了知网上的论文,发现很多作者都根本没看懂这个故事,就开始套各种记忆、创伤理论,而讲述的内容和小说存在完全相悖的错误!真是笑死我了。” 看到这些言论,我内心会生出一丝满足感。它可能会暂时地抵消我对这门课培养目的产生的疑虑,毕竟,它还是或多或少为学生们带来了审美或者智力上的愉悦乃至自信。 当然,如果对文本细读不感兴趣,那么上我的课估计就是一种煎熬。网课好就好在,你不用看到学生那种上课百无聊赖、低着玩手机的场景,要是不感兴趣,从头到尾不吭声就行了。像我这样斤斤计较的龟毛老师,如果在教室里看到一个一个玩手机的,估计都会有点受内伤。但另一些情况不仅没有被掩盖过去,反而更为暴露了。 在微信群聊里最活跃的,总是那几位。而他们几乎无一例外,总是家境还不错,能够有闲钱买书看书的。在周三下午的课堂上,最活跃的女孩子,她之前就选过我的文学史,课下非常喜欢和我聊各种书和电影。这次课上,她用思维导图做了详细的人物关系谱发到群里,每一个问题都非常有个人特色地进行阐释,甚至能够指出知网论文的硬伤。我没有具体问过她的家庭情况,但知道她是本地人,爱买书,是个影迷。每当谈到文本细节,就总喜欢用电影来进行解读。每当她在群里发言,总是显得自信笃定,侃侃而谈。 如同她谈到的《远山淡影》,她也像一个大学生活的隐秘的裂缝,撕开了一个口子,暴露出更残酷的现实。 以往,我们总觉得大家考到同一所学校、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在同一个微信群里发言,就是平等的。但为什么有的人对各种作品如数家珍,对电影、戏剧信手拈来,而有的人却只能粗泛地谈谈老师规定的篇目,虽然每天抱着手机,但除了娱乐和综艺,并不浏览别的内容?以前,我觉得是个人天赋和兴趣或者毅力的不同,网课之后,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我得以拥有这些东西, 本就幸运地绕过了足够多的暗礁。 六月返校后,我和他们聊起网课经历,有同学特别不好意思地说:“老师,其实好多课我都没怎么听,因为我们虽然在上课,但是父母觉得我们是闲在家里的。最近又是农忙,有时候必须跟着父母去田里去摘苞谷,而且要负责每天做家里的午饭晚饭。” 还有学生跟我聊:“在我们那里,父母并不是觉得每个在家的学生只要负责好自己的学习就可以了。基本上是边听课边做事。” 甚至有同学吐露:“在家里连自己的房间、电脑、书桌都没有,还要照顾弟弟妹妹。” 其实,网课一开始,我就采用了最节省流量的方式进行。腾讯会议固然能够还原上课时即时问答的效果,但是一直开着会议,很多同学的手机流量承受不了。而且,我也有意识地避免了视频上课的方式,因为很多同学可能并不愿意展示她或他上课的环境——比如那位连电脑和书桌都没有的同学。但这远远不够,大学水晶宫一般的环境一旦被打破,很多学生就必须面对真实的家庭环境,这种生活以其必然的操劳与嘈杂介入了学习生活。而且在价值排序中,它也因为其必须性与紧迫性,凌驾在一切学习任务之上。 当一些同学操心着家务琐事并在网络课堂里永远地沉默时,另一些同学则继续展现出他的风采,对文学的热爱、理解与灵性。网络让他们有机会不停地表达——哪怕我并没有在问他,或者并没有在问问题,他们也可以根据我谈到的内容,时不时地在聊天群里输入自己的想法——线下课堂显然不可能这样。 作为老师,这种活跃的讨论氛围,当然是我所乐见的。我们在讨论中也经常会有火花迸溅的时刻。这些课堂里令人喜悦的交锋也像是障眼法,可以让我暂时忘掉那些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请假的同学,以及那些永远保持沉默的同学。 然而,每当一堂网课结束,我重新浏览一堂课的聊天记录,那些沉默与缺课的学生,又会像黑洞一样攫住我,而那些关于文学何为、本课何为的疑虑,也会重新浮现心头。 大学环境是一个真空的水晶宫。它几乎抽空了学生各异的背景,一个课堂里整整齐齐坐着三四十个人,乍一看,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它的差异是隐秘的,而且常常伪装成趣味的差异:有的人爱读书、爱思考、兴趣极广、敢于表达,有的人只看老师规定的东西,而且完成的很勉强,能把自己藏起来就尽可能地藏起来。这种“趣味”的差异,很好地遮掩住了它的成因,其实,每个学生表现出的文化选择与学习能力,都是来自家庭甚至阶层文化氛围的直接结果。 农村出身的孩子务实而认真,以完成老师的规定为目的,他们并不刻意追求知识的博雅,因为他所来自的家庭并没有这种习惯;而城市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几乎统一地表现出一种对智力热情的追求——哪怕不在自己的专业上,也会体现在其他“高大上”的方面,他们会选择看晦涩的塔可夫斯基而不是热门综艺,他们会选择听摇滚或者玩乐队,而不是听流行歌手,他们会读老师上课都不会提及的书……这一切,以往总是被诉诸天赋或兴趣。 网课的出现,终于把这个水晶宫打破,把这层面纱掀起。它赤裸裸地暴露了趣味差异之下残酷的真相。这时,大学的线下课堂多少有点像石黑一雄在《远山淡影》中讲的那个表面上发生的故事,显得飘渺不实。瘟疫时期的网课,连表面的相似都做不到了,有一些人注定要缺席,手里拿着的不是书本而是刚摘下的苞谷。 那么,这个时候再问“文学何为”,应该如何解答呢?看起来很矛盾:学生们费心巴力阅读伍尔夫——一个连公交车都不屑于乘坐的精英女性——而他们所处的环境是云南的田间地头;挖空心思地解读移民作家石黑一雄,却可能连云南省都没出过。他们在四年里象征性地从事着“知识分子”的工作,但最后很大可能还是回到村镇做中小学语文老师。 在最后一堂网课上,我跟大家告别,说:“下周课堂见。”这次,似乎没人缺席。 他们开始统一格式地刷屏: “老师辛苦了,下周见!” “老师辛苦了,下周见!” …… 回到校园,水晶宫再现,远山之后的缝隙再度隐匿。我想起了最开始工作时的傻气,那时候很是偏执,总希望学生们好好考研,去个好学校大城市、好好做学术。这些年的教学经历与文学理解,反而使我坦然了,并且意识到一名优秀中小学语文老师的作用——他们远比大学老师或者所谓的“做学术”重要,他们是国民文化的基石。 而我又能教授他们什么呢?不是精英化的文本分析技巧,也不是面对文本的领悟力与热情——我得以拥有这些东西,本就幸运地绕过了足够多的暗礁,或者说,本身就不必面对凌驾于学习之上的重压。这些东西,从来只属于偶然的运气,而非个人的努力。 想了想,大概还是:好好上每一节课。 *本文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出品人 | 杨瑞春 主编 | 王波 责编 | 金赫 运营 | 迦沐梓 林双 朱钰(实习生) 打开微信搜索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ID:guyulab),打开眼界,理解他人,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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