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心事

一窗清寒 · 发表于 2017-5-19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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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一窗清寒于 2017-5-19 13:28 编辑

祖母的心事
文，清寒

   祖母安详地闭了眼，以90岁的高龄结束了她辛酸离奇的一生。母亲给她裁了最好的寿衣，并亲手为她施以淡淡妆容。说祖母端庄秀雅了一生，临了，理应让她走得风光体面。在灵堂，我握住那双枯瘦的手，久久不肯放下，这一个多么慈善的老人啊！岁月的风霜雕琢了她一身的恬淡，可是，在她安详的睡眠里，又藏着多少苦涩的心事啊！
   祖母生在大户人家，家有良田十几顷，打小她聪颖好学，尽管旧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她硬是没有裹脚，常常尾随着堂兄伯弟接受私塾教育，并能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文。后来，进入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做了老师，并与在国民政府办事处的爷爷成了亲。理应是美好的人生，但祖母每一步走得都是那么艰辛坎坷。
   我是在祖母的故事里泡大的，那蘸着眼泪的传奇，给我凝重的思考。小时候，最爱听她讲学校里的轶闻琐事:那兰褂黑裙的校服，四碟一汤的饭菜，博学风趣的先生（老师），相亲相爱的姐妹，可讲着讲着，祖母的眼圈湿润了，我惊惶地看着她:“奶奶，你咋了？你为什么哭了"祖母长叹一声:“那个年代心里的苦啊，就是想娘，每当教室走廊里传来乌鸦叫，我就知道娘受气流泪了"那一刻，我傻傻地看着她的泪光闪烁，全然不知所措……后来才慢慢了解，祖母的爹重男轻女，因祖母弟弟年幼夭折，他便续下了二房姨太太，姨太太生性跋扈，逼赶着祖母她娘离开大家庭另起炉灶，祖母放不下相依为命又生性软弱的母亲，所以，她原本多彩的豆蔻年华，却埋下了苦涩的牵挂，如此疼痛的心事，伴随她学业终结，直到结婚，工作，心头永远没能放下她的娘。如此责任与担当，书写着岁月的沉重、，就这样她怀揣如此心事出嫁给我的祖父。
   祖母的婚礼是隆重的，八抬大轿，十六件头的嫁妆，震惊方圆数十里，用她娘的话说，这么多田产，无人继承，多多置备些嫁妆总是好的，出嫁后的祖母很受婆家人喜欢，她文静大方，贤淑端庄，举止优雅，集传统东方女性美德于一身。白日里去学校上课，下班后伺候公婆，料理家务，祖父本是政府官员，德才兼备，他们的日子幸福而美满。然而这一切都挡不住时局政变，那是个落叶纷飞的秋季，我的父亲还不满周岁，离家四个月的祖父回来了，和祖母彻夜长谈到黎明，而后抱起我的父亲、凝视久久、又放下、匆忙离家........听祖母说，那一夜的告别，便是他们一生的永别……落叶黄了，白雪飘了，春草绿了，夜莺唱了，寒来暑往、年年岁岁花相似，春去秋来、岁岁年年思无穷。我的祖母，一个时年二十多岁的女人，她在沧桑的岁月深情守望，她又在岁月的风口望穿天涯。后来，当很多远去台湾的老兵纷纷寄来了家书，她始终等不来祖父的音讯、她想啊念啊、想祖父是否也是被困在台湾的某个巷子里、正压抑着一圈又一圈的乡愁？尽管杳无音信，她依然痴守着爱情的忠贞，她为公婆养老送终，她把儿女养大成人。她饱经岁月风雨，她受尽人间苦难，她曾被当作右派遭受批斗，她曾为米粒饭菜昼夜难安。她把相思的种子植于心间，她期望苦难的日子能熬出甘甜。她不畏苦难深重，只怕心事难解，重阳赏菊，她忧叹东篱，中秋望月，她愁断天涯。清明雨露，她不知该到哪儿祭奠？任心事在岁月的风浪里沉淀成一杯苦涩的的老酒，四十岁的祖母已经很老了，越老越恬淡，越老越安详。
   待那边公婆去世不久，祖母便拖着孩子来到她娘的身边，勇于承担了赡养老人的责任，然而，命运一直没有垂怜于她，祖母因娘家人田产殷实被扣上了地主帽子，隔三差五的批斗她可以忍受，可父亲因此只念完初中便终止学业，这让祖母有了瞬间的崩溃，一直尊师重教的她，只能对着父亲优秀的成绩册黯然落泪，就这样又一桩心事埋在了她的心坎，她不言不语，以至于多年后，也不曾把那沉重的遗憾搁浅，直到我的咿呀学语，祖母才算有了希望的寄托，听父亲说，祖母笑得最多的时候、便是我出生那年。
   沐浴着祖母的爱，我幸福成长；揣摩着祖母的心事，我的年少多思量。她会微笑着听我甜美的朗诵，说像极了祖父做演讲时的抑扬顿挫；她会悉心指导我的每一篇作文，夸奖着我的文笔若似祖父的行云流水；她会在我清晨的梦里，站在我的床边久久凝视，喃喃自语，这丫头，眉宇可真像爷爷。我知道，祖母一边想念着祖父，一边爱着我。她揣着沉沉的心事爱我，她守着无助的期盼爱我，她收藏者着旧日的苦涩酸甜来爱我。她饱经岁月风霜却柔和恬淡，她尝尽人生苦难却温婉沉郁，她的身上散发着女性优雅从容的光泽。
   九十岁的祖母病了，病得很重很重。病榻前，她拉住我的手，说:“女人啊，名声第一生命第二，记住、名声比生命更重要！”我当然明白她所言名声的含义，那是关于学业、事业，关于仁心、孝道，关于爱情、忠贞。我使劲地点点头，倾心端详着她最后的安详，突然从那间屋子传来表叔他们的对话，正商量着先去祖母她娘的墓碑旁烧纸钱。我知道祖母马上就要去见她娘了，突然，一个奇异的想法让我俯在祖母耳畔，用只有她可以听见的声音说:“奶奶，让你和爷爷合葬好不好？”祖母微微一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我嘶声痛哭，为永别，更为那幼稚的谎言，因为我们每一个人、谁也不知爷爷他身在何方?直到如今！
   就这样、祖母把心事带进了坟墓，串串心事连成她苦难的一生。此刻我怀揣沉沉悼念、将她的心事盘点收藏，唯愿宽厚仁慈的地母啊，让她在你的怀里永安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