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现在的郑璇泰然了许多,和人见面,她不避讳自己聋人的身份。第一次见面时,总会提醒对方要站在她的左边,因为只有左耳还残留着一点高频段的听力。如果是在餐厅这样的公共场合,嘈杂的环境影响助听器的功效,她也会侧过脸示意,让对方再重复一遍说过的话。 这是一个从隐匿到接纳的过程。 上大学之前,郑璇从没接触过聋人同伴。她按部就班地让自己躲在“正常人”的世界里,总带着个随身听,随时录音、纠正、重复,希望自己的声音和别人没什么区别。她的语音、语调越来越自然,但直到考上了只招收25个人的武汉大学国家人文科学实验班,她依然在努力融入,也依旧自卑。 室友是校电视台的主持人、辩论队的辩手,郑璇羡慕人家能说会道,形象好,还有男朋友。室友为她介绍了外校的男生,见面时,她不敢开口。为了避免尴尬,室友一直活跃气氛,男生喜欢上了她的室友。“那时候,情绪特别不好,极度自卑,甚至会把水整个浇到自己的头上,几次想过退学。” 郑璇试着拯救自己,在“聋人在线”论坛上认识了第一个聋人朋友。他们在武汉大学门口的草地约见,她跟着对方学习手语,第一次不用努力开口说话。他们用手机打字,加上表情、动作,依然可以拼凑出对方的意思。学了什么她已经忘记,那一个小时的快乐是之前的人生中少有的,她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在这之前,郑璇经常因为没听清楚别人的话感到抱歉,觉得丢脸。“认识他以后,我第一次明白,听不到不是我的错。我们是聋人,本来就是这样。” 聋人朋友介绍郑璇加入了湖北省残疾人艺术团,她认识了更多聋人,也了解了聋人世界的“规则”,比如手语是先表达出主题,再对主题肯定、否定或者继续陈述。而和聋人打招呼的正确方式,是轻拍一下对方的肩膀,这能避免没有听到的尴尬。 这是一个让郑璇亲切、好奇的圈子,但被“边缘”的感觉依然跟着她。 她曾经因为在网上的一句评论引来了非议,郑璇当时写道:“只要我们聋人足够努力、足够优秀,也可以找到健全人作为终身伴侣。”她没有意识到这话的意思是在说聋人不比听人。别人指出来,她才发现成长在听人环境中的自己思维一时很难改变。 在残疾人艺术团排练时,她一度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聋人开始对她很热情,后来突然变得冷淡。后来才知道,有一次,聋人指挥老师用手语跟大家说事情的时候,她转头和正好进门的听人老师打了招呼,视线移开,忽略了手语,“他们觉得我不想跟聋人交流。” “其实我当时的手语水平不好,看大家聊天只能看懂一部分,有些细节还很糊涂。但有些演员认为我既然是聋人,就理所当然能看懂手语,甚至质问我,已经用手语说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来问?’” 2008年,郑璇在复旦大学的博士生活进入了倒计时,她的导师龚群虎是全国唯一研究手语的语言学家,她是龚群虎唯一一个聋人学生。当年,她被选派参加残奥会的手语舞蹈,各地的聋人住在一起,他们大多来自聋校,以手语为第一语言,彼此很熟悉。郑璇作为那个会说话的人,成为了里面的异类。和新朋友聊天时,她说起自己在复旦读博,“有的人反而觉得我是在卖弄自己。” 回到“听人”的世界,郑璇也觉得不适应。导师让她在本科生的课上讲讲自己的论文,她不想上台,开口讲话都变得艰难。即使别人说她发音很好,她还是会留意每一句话,一个音发得不完美,就会很痛苦。 在两个圈子间的矛盾与挣扎一度体现在身体上,郑璇大病一场。一个月后,她退出了残奥会的舞蹈排练,请假回家休息了几个月,才回到学校。 与一个美国学弟的偶然一次交流让郑璇从困顿中走了出来。学弟是一位中国通,他的手语很好。郑璇后来发现,有些中国听人学手语很困难,但是外国听人学得却很快,“就是因为他们不懂中国话,没办法依赖声音,只有通过眼睛看,通过肢体去模仿。” 他们在校园里遇到,对方寒暄“最近怎么样”。郑璇讲述了自己的纠结——不想开口讲话,觉得用口语不舒服,特别痛苦,更想用手语表达自己。 “Identity crisis”,郑璇第一次听到了“身份认同”这个概念,“他告诉我很多聋人在成长过程当中都会经历这样一个时期。我当时好像就豁然开朗了。原来这是一个文化现象,不是我一个人会碰到的。” 在这之前,郑璇一直觉得自己是那个潜藏在听人中间的异类,长期压抑的日子让她厌倦。她问自己,“我可不可以完全放弃听人的身份,接纳作为聋人的自我?”她给导师写了一封邮件:我可不可以不说话,用手语表达。导师回复:当然可以,你可以选择你觉得舒服的生活方式。 现在回想起来,她说那是心里的一道坎,只有彻底“放下”口语,手语才会精进,才能真正体会无声世界的感觉。郑璇接纳了自己作为聋人的身份,她一直苦恼的英语口语表达不流畅的问题也开始不在意,“我就是太要强了,不愿意承认有些方面我就是做不到和听人一样好。” 博士毕业以后,她到重庆师范大学任教,除了带课之外,还担任近80个聋生的班主任。当郑璇终于完成了自我重新认知后,她遇到越来越多前来咨询的聋生家长,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重复郑璇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变得口齿清晰、能说会道。 2020年,中国有超过1亿残障人士,其中聋人2200万,听力障碍已经成为我国第二大出生缺陷疾病,其中0-6岁儿童超过80万人,且每年新增3万聋儿。 郑璇说,目前,聋儿家长往往只能从医生那里得到建议:“送康复中心吧。”、“去做人工耳蜗吧。”他们没有机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成年聋人,了解更多聋人的成长故事。他们不知道其实手语也是一门语言,学会手语同样可以实现沟通。 口语康复一旦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就会导致聋孩子的第一语言迟迟无法建立,认知、智力和社会性落后于常人。郑璇带过的聋大学生中,有个别孩子对人情世故缺乏起码的认知。他们会在周日去学校办业务,有的学生甚至会半夜十二点给老师打来视频电话,只为了开一张证明。 郑璇不想成为家长们追捧的“康复明星”,这条路有太多坎坷,成功又取决于很多因素。她自己的口语康复有诸多前提——有残余听力,及早使用了助听器,父母几乎牺牲了自己的生活,全身心的投入到她身上,“虽然现在的康复技术有所提升,但也不是百分百可以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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