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住进烂尾楼两个月后,陈艳春从工棚搬进了某栋楼的二层。 烂尾楼里还完全是工地的样子,到处都是灰色——无论墙,地面,还是浮尘。坑洼的墙面上,一家人为孩子贴上了好几张鲜艳的识字画报。这一家三口只占了一间小屋,孩子睡一张小床,夫妻二人搭起了帐篷。 没有窗户的窗框上,一个男人仔细地糊上了窗纱,一遍遍摁着边角的缝隙。他家有一位即将中考的女儿。 刘萍的床头桌铺上了干净的桌布。除了一大桶纯净水和几支国产化妆品,一大束新鲜的黄色百合是屋子里的亮色。她喜欢花,陈艳春也一样。后者舍不得自己的一大堆盆栽,从出租屋搬到工棚,如今又摆到屋外。 月入1700元的环卫工从市场上买了最便宜的地胶,木质花纹的,将整屋的地面贴满。她做建筑的老公从客户那里花上50元带回废弃的玻璃推拉门,用一点水泥固定在自家还没封闭的大阳台上,挡住了大风。住在三楼的他们甚至还想着,在楼下挖一条专门的排污管,这样就能用上马桶。 天色黑下来时,四周高楼的灯逐渐亮起,包围着漆黑的4号地块。和周围楼盘的灯光不同,4号地块的12栋楼里只闪着点点白光,大多来自于学生们正在用的充电台灯。他们中不少人听过父母的嘱托:好好学习,不要乱跑。 夜晚是最难捱的。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那些缺乏防护的阳台、电梯井和没有扶手的楼梯,对孩子都很危险。烂尾楼里蚊子太多,夜晚的风没有遮挡地吹进来,不但阴冷,还总掀起地面的浮尘,呛到人鼻子里。 白天,人们能到大门处那个当年由建筑工人搭建的旱厕里解手。但到夜里,大家只能用便桶。那位认真糊完纱窗的男人回忆,他将女儿带来“新家”,小姑娘惊呼:“怎么会这样?我不住!”妻子则在旁边呢喃:“这样也很不错了,我们尽力了……” 雨天也不好过。陈艳春说,雨水会随着风从窗户飘进来。她的床上垫着一床棉被,身上盖着两层被子一层毛毯,仍会觉得很冷。 排水不畅的情况仍在。一场大雨过后,积水还滞留在楼下的空地上好几天。苔藓和木耳遍地滋生,散发出难闻的腥味,踩上去如同黏滑的淤泥。好多人因此摔倒,比如环卫工阿姨。她倒在地上后爬不起来,几个业主赶来将她搀上楼。从那天起,她的腰就再弯不下。 说起这些事情,刘萍哭笑不得。2013年,她把自己原本的小房子卖了,深信这个有配套学校的小区,就是自己下半生的归宿。 那一年,昆明楼市极热。陈艳春记得,所有楼盘都在涨,几乎每周一个价格。人们都在说,现在不买房,就再也买不起了。她相信了这句话。“别样幸福城”售楼处当时的场景至今刻在脑海里:真是人挤人。10层、11层这样的优质房源挂出来,人们便拥上去疯抢。她是大清早排队交的钱。 而如今,停滞的工程为这些业主们留下了贷款。这些当年并不宽裕的购房者们,至今要每月要还少则一两千元,多则近万元的房贷。 “能想象一直往无底洞里白白填钱的感觉吗?”刘萍告诉记者。有家庭也一度向银行断贷,但之后购房者名下的所有银行卡都遭到冻结,甚至无法收到工资。 30多岁的业主陈晓莉(化名)说,7年前交下首付的那一瞬,真的很开心。她一直租住在附近的城中村,每天上班路过这些高层公寓,梦想着有朝一日会有一盏灯是为下班的她而亮,“才算成为城市的主人。” 可现在,等待她的只有未完工的楼盘。一天傍晚,陈晓莉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孩子们扛起大人们整修小区的锄头,在沙堆里刨着玩,突然掉下了眼泪。“同样花了几十万上百万元,为什么人家的孩子有花园,有健身器械,我们的孩子从小就在这挥锄头。” 一位业主曾领着外孙女来到这片烂尾的小区。小姑娘打量完四周,问她:这些房子这么破,里面住的是坏人吗? 她大哭起来。 陈艳春最近将年幼的孩子送进了全托班。她要兼顾的事情太多。之前某个雨天,她带着一位记者爬到顶层看看情况。随手抓了下墙壁,水泥却像砂土一样,轻易碎在她手心里。周遭裸露在外的钢筋也开始变色——都是风化的痕迹。 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再拖延几年,这个楼盘连复工的机会都没了。她牢记着抓碎水泥时的手感,“那是在抓我的心头肉,抓我的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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